文图丨高敏、吴柯沁
编辑丨雪梨王
“宇宙有多大呀”,进门处的红砖照壁上,几行工整的小字清晰记录着,“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。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,星星有2000亿颗。”再往里走,这个普通农家院落的每一块砖面、每一扇木门、每一条木质窗框,甚至铁皮推车上,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。
写字的人叫张福青,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的一个留守老人。这个春天,他死在了长满文字的老宅里。摄影师蔡山海途经上高陵村时,无意间闯入了他的葬礼。
福青在大门口的照壁上写字,追问“宇宙有多大”
这些文字,写在福青人生的最后20多年,小到如何种杏花,大到对宇宙的追问,间或夹杂着老人的愿望,比如拍一张全家福,又或者想要在立冬节那天买羊肉,还特意注明,价格30元一斤。
葬礼过后,蔡山海将镜头对准满墙文字,逐张拍下,再上传到社交平台。
“这是一个多么孤单却又热闹的人”,网络上的陌生人懂得福青——这是老人在村里很难获得的共情。也有人借史铁生的话发出感慨,“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,宣告生命曾经在场”;还有人感受到“硕大的孤独”,“一棵杏树,舒舒展展地开花、结结实实地结果,走过了朴实善良而又认真的一生”。
“宇宙有多大呀”
福青留下的最后一段影像是他在村头照壁下晨练——这个78岁的瘦高老人戴着白手套和老花镜,站在两排裹着棉衣的老太太中间,跟着老年唱戏机的音乐一起拍手、跺脚。
在上高陵村,福青算是“异端”。他上过高小又读了私塾,爱看书写字、研究地图,关心外面的世界,但终究囿于房院当了一辈子农民。这也让他成了村里最有文化的农民。唱戏机就是他带去的,他常听的《汴梁图》《孙安动本》,其他老人也能跟着听上几段;可他聊的那些话题,比如“到2026年底川藏铁路开通”“中国13亿对印度13亿人贸易来往非常重要”,就没人愿意听了。大家更感兴趣的是谁家老人过世了,谁家孩子结婚了——生老病死和婚育才是这里的头等大事,足够拉拉杂杂、零零碎碎地絮叨一整个下午。
村头写着“为人民服务”几个大字的照壁是老人们的据点。那些六十多岁身体好点儿的,有的还在种地,农闲时就聚在村子南边下棋打牌;七八十岁的,则会在早上和午后坐在照壁下晒太阳,老头们坐北边的一溜垫子上,老太太们带着马扎坐南边,“我们就是等死队。”一个老头打趣着。大伙掰着指头算,“村里最大的活到了100岁,78岁的最近两年死了三四个,都快了。”
村头照壁是老人们的据点
福青的离开在他们看来,突如其来又悄无声息。
3月20日,春分,他带着妻子杜中秀从家门口坐公交,去邻近的繁峙县城认证社保卡,一年要扫脸认证两次,才能领每月100多块钱的养老金。老两口先在农业银行门口和侄子张建平碰了面,再进银行一打听,人家不办这个业务。两人又回了侄子家,在县城里吃过午饭、理完发,去兴隆大酒店洗了澡。下午两点半,坐上了回村的公交。
张建平记得,福青当时“特别精神”。
福青的电话号码再次出现在他的手机上,是3月26日晚上,电话另一头是繁峙县医院的急诊室大夫。张建平带着一万元现金赶到医院时,福青正躺在床上呻吟,话也讲不利索,只说自己“难活(方言:难受)”。做完检查,晚上九点多出了结果,医生直接宣布没法治了。
一切来得突然。身高一米八的福青体格健壮,虽然也有冠心病、高血压、高血脂等基础病,近两年腿脚也没那么利索了,但他腰杆总是挺得笔直,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。
直到他去世,亲友们才拼凑出福青患病的几个片段——他突然“感冒了”,说嗓子不舒服,想让村卫生院给他输液。对方没同意,他就自己找了个诊所开了两天的液体,第一天挂了5瓶药,第二天人干脆走不动路了,二侄子和同村的韩保仓赶紧把他送到繁峙的医院。
福青有两个儿子。他们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,群鸟般离开巢穴,大儿子宏刚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做生意,小儿子宏英在北京当厨师,一年能回家三四次已经算频繁。
被县里的医院判了“死刑”,载着福青的救护车又开往省城太原。宏刚接到消息,开着车从鄂尔多斯往回赶。在山西省人民医院做完检查后,老人已经肝肾衰竭,医生说是得换血,一次一万多块钱,但即便换血,“也没多大希望了”。
宏刚凌晨两点赶到时,福青已经说不出话,他的力气只够抬起头来看儿子一眼。
他是被救护车送回家的,那时天刚蒙蒙亮,两三个小时后,福青停止了呼吸。第二天,宏英赶回了家,他在北京打工,回老家最方便的交通方式只有每天晚上的过夜火车。
福青种的两棵杏树在他下葬后的第二天开花了
没有人知道福青临死前在想些什么,他的想法总是让人费解。比如那个关于宇宙的追问:
“宇宙有多大呀?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,中心1500万度,体积是地球130万倍,重量是地球的33万倍。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。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,星星有2000亿颗。”
他竟然会关心宇宙的维度。在村民们看来,这和说要上火星没什么区别。
“操的心太多了,宇宙世界、国家大事,这跟你有啥关系?”说起福青,哪怕是在他过世之后,村民们还是不能理解。福青说话习惯将尾音拉得老长,时不时夹杂些之乎者也,这也让村里人听着不舒服,“就显得他有文化,文绉绉”,甚至有人觉得他“神经病”。
宏刚从前也不理解父亲的言行和满院子的字,“就是一个普通农民,怎么就这么有志向,还会关注世界?”在他的记忆里,父亲严格又正派,会用朱子家训来要求晚辈,会把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挂在嘴边。在东房的墙面上,他写下了“人生乐观身心健,能孝养父母,教育子女如何做人”,算是对后代的期待。
“福青能去看看吗”
福青是走出过上高陵村的。